2022年11月,在上海提籃橋,看來福士雙子樓。本文圖片除特別注明外,均為 高征 圖
2021年6月,上海北外灘開始動遷工作。當年7月,來福士購物中心上線,位于地下二層、再現過往提籃橋街景的美食街市一片繁榮熱鬧,與大廈外正在動遷的商戶的忙碌與離散形成對比。
而如今,在微博上,關于這條地下街市的動態,只有寥寥幾條。其內容顯示出,這里正在成為懷舊中心,也透露著街區更新背后的消費邏輯更迭。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路上的人。
新的懷舊據點
對于中國大陸的城市而言,集體時代以家庭為主體的街區營造,將消費、生產與居住充分結合,形成基于都市巢居與鄰里商業的細碎的、拼貼化的城市肌理。
而市場經濟轉型后,隨著工業化、商業化以及勞動力的全球化,生產、消費與居住逐漸分離,購物中心開始插入家庭與生產之間,成為基于市場的街區更新策略的重心之一。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騰空的街區。
在這種力量的作用下,一定程度上,都市街區的紋理越來越呈現為由一個或多個購物中心輻射的帶狀商住格局。原有街區或被拆除再造,或被出售給奢侈品市場,其轉變本身由消費行為決定,或者說,完全為計劃中吸引的消費階層來設計。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一處舊日的服裝市場。
這就不難理解,對于北外灘的提籃橋而言,隨著一線商圈拔地而起,以及真實舊巷弄的動遷,類似復古美食街市這樣整合各類過去巷弄生活要素的空間,在商圈中再現,也會帶來反向的消費繁榮。
2022年11月,提籃橋一帶,建筑工人。
身處其中,不難意識到,這條復刻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上海巷弄生活的街道,幾乎集合了這段時期所有象征開放和向上的符號,試圖再現出一段純真年代。走進門,聽到《喜歡上海的理由》,這是當時上海啤酒品牌力波啤酒的廣告歌,一度口耳相傳。狹窄、斑駁的弄堂里,擺著頗有年代感的洗衣機、縫紉機和自行車,屋門巷角是1990北京亞運會的招貼畫。
對這條復古街市來說,這像是這片地方從未現代過的隱喻,像是彌補一種愿景——地上的提籃橋區塊,已完成整體動遷,里弄盡數搬空,但遲遲未見街區更新的新動向。
2022年11月,北外灘來福士地下二層,復現過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澎湃新聞記者 王昀 圖
2021年7月,開市之初,美食集市吸引了大量人流。為在一定程度上再現舊時生活生產場景,集市內陳置了一些真人大小的人形蠟像。還有很多游客,正和復古的布景合影。從中穿行而過,一時間分不清哪些人是真,哪些人是假。
這類沉浸式的主題空間,比如迪斯尼,吸引的客群總以年輕人居多,但對這條地下的提籃橋網紅街而言,流連忘返的人中,一半以上是阿姨爺叔。有人說,走在里面總覺得,一轉身就能遇到年輕時的爸媽,還有離開的長輩,很感觸。
從商家視角看,美食集市是由城市集市作為主要運營方,與其他加盟店緊密協作而來的店中店。縱觀其中二十余家店鋪,除了提籃橋老攤頭蔥油餅一號和郭大王凈素坊等在提籃橋開店二十年以上的店家是從上面搬遷至此,其他都是地方風味連鎖店。因此,這條提籃橋弄堂里不止有上海菜,還能見到湘菜、粵菜和西北菜的影子。
2022年11月,北外灘來福士地下二層,復現過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
之所以沒有囊括太多原先開在提籃橋的沿街美食鋪面,原因不難由經濟分析得出:自帶人流、物業服務等屬性的商廈,其鋪面租金和管理費要比自給自足的街邊小店高出很多倍,并非原先的小本經營模式所能支持。而部分連鎖商家,也許為了在觀感上減少快銷屬性,拔高地方認同,也在此處招牌中隱去自己的品牌調性,比如其中的“吳江路點心鋪”實質歸屬于小楊生煎。實際上,原本生長于吳江路的點心鋪,并不止小楊生煎一家。
有經營者表示,復古街市是套著文旅殼子的餐飲業。就北外灘來福士而言,這個地下提籃橋美食集市中的就餐選擇并不多,某種程度上比不過來福小鎮。而復古街市概念圖的是新鮮感。開市一年多的提籃橋美食街,一定程度上已經過時了,論造景和規模,在上海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2022年11月,北外灘來福士地下二層,復現過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蠟像以假亂真。澎湃新聞記者 王昀 圖
于消費者而言,提籃橋美食集市中的仿舊弄堂,以及各種時代符號所營造的空間式樣更像是消費對象本身,而美食小吃只是鏈接消費者體驗、情感與記憶的載體。然而,單純的懷舊,可能造成更大的空虛。長久在此流連,會意識到,這里不是真正的街市,沒有舊日那種關系的生產。
目前而言,街市整體空間營造依舊依賴常規或刻板的老上海街區印象。而膨脹的鄉愁可能發展成一種局外人眼里的聒噪,剝去記憶外殼,這就是一個被就餐座椅占據的、外賣員頻繁穿梭期間的大排檔。
地產邏輯背后的消費主義式補償
傳言這里未來將發展為“第二個陸家嘴”,這一愿景與未動遷前的大廈下部分還在倒馬桶的居民生活形成對照。規劃背后所做的選擇,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在“保存”與“現代化”之間,而是在“記憶的消弭”和“記錄這一記憶的消弭”之間。一定程度上,地方和時代的進步與繁榮印象,總被優先記錄和保存。
2022年11月,北外灘來福士地下二層,復現過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蔥油餅攤是從街上搬下來的。澎湃新聞記者 王昀 圖
另一方面,來福士雙子樓的出現,成為在地居民實際日常生存中物質匱乏的提醒。這條地下美食街,讓雙子樓中持續存留對往日在地日常生活的再現。但真實的生活仍然在雙子樓下的風貌區中延續著。因為房屋老舊、擁擠,部分居民迫切渴望動遷,認為片區中的保護建筑、不算太舊的新里舊里、風貌區的劃設、猶太人避難歷史留存等因素,成為地方動遷的絆腳石。
巧的是,2021年6月提籃橋動遷如火如荼完成之后,緊接著,7月來福士購物中心就開業了。一時間街道已無人問津,人們都涌向了這座大廈。
在地產回報邏輯上,與拆掉一個具有長期日常生活網絡積累的街區相比,再現一個以消費為中心的弄堂美食街更容易獲得支持。一個以懷舊為主體的零售目的地可以通過高租金收益來支持財政,相比之下,支持周圍住宅弄堂的密度模式和略顯糟糕的基礎設施似乎是非常低效的資金流向。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騰空的街區。
美食街的出現,通常被視為土地資本化邏輯存在裂痕在所難免的情況下的一種消費主義式的補償。不過,再現的街景往往是被過濾過的,表現為基于時代變革圖騰的拼貼,而富有活力的街區,重點其實還是日常生活,以及其中的人。所以,提籃橋的動遷和美食街的熱鬧,更像是在“通過擦掉自己皮膚的粗糙邊緣來擦掉歷史的粗糙邊緣”。我們只好更多地將其視為一個涉及城市舊主題的懷舊新版本。
空白街道及其他:一些現狀
某種程度上,商廈的繁榮,與商廈外悉數動遷、被水泥封住門窗、尚待開發的街道對比,反映出政治經濟變遷與城市形態改變的速度差異。
一方面,政經條件變化不一定造成城市原有地理關系的迅速改變,比如,1949年后,上海原有城市空間結構部分依舊以舊有面貌或各異的式樣存在于新的社會體制之中;當下的全球化新自由主義治理,也未將舊有的街頭經濟排除,而是選擇將其混雜在高文化消費地景之中,作為多元城市文化活力的體現方式之一。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騰空的街區,五金店是尚在經營的極少店鋪。
另一個面向是,消費型制的變化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地產更迭的速度。購物中心的出現,快速打破了整體空間碎化、動線不連續的片區規劃,而疫情下緊縮的經濟態勢又放緩了新的規劃藍圖的實現。掉進繁榮與緊縮之間的縫隙,其結果是,街道現階段這種待開發的空白狀態成了常態。
根據觀察,實際片區動遷似乎很少考量其對市場搬遷的影響,從而缺乏對相應攤商個體與市場社群的照顧或補償。相反,政府在地區規劃中又極其重視市場排布,將其視為擎劃城市布局的一步棋。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騰空的街區。
以舟山路這條因業態陳舊而略顯營收疲態,但尚有在地人文脈絡支持的街道而言,2020年初因疫情一度停擺,六月份被突然通知片區動遷啟動,十月份沿街店鋪就已搬空。多數店鋪關店不做,也有一些店鋪不愿放棄舊有客群,依舊選擇在附近開店,一時間月租從三千漲至破萬。目前,除了依附下海廟的香燭店,只有零星餐飲店還開在周圍。此外,在舟山路與東余杭路的交界,還存在著一個由十家沿街店鋪組成的非正式菜市,看起來這是防止街區空無一物的折中辦法。
然而,與之僅有數街之隔的來福士雙子樓,憑借其零售觀光取向,已然成為開拓遲滯的北外灘的敲門磚。來福士中有各種文創產業風格的新型空間生產,原本可能被拒之門外的小吃經濟也被略顯樣板化的舊上海風格美食街市囊括,只是其中店鋪大多是連鎖代理,很難照顧到私人業者。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建筑工人和騰空的街區。
之前的提籃橋名小吃提籃橋蔥油餅和卞阿姨奶茶在動遷關店之后,都選擇進駐綜合體復業。蔥油餅店入駐了來福士和太陽宮的復古街市,主打地方味道,吸引了很多顧客排隊,但有顧客反映,蔥油餅加蛋現在要十塊錢一個,貴且普通,屬于排隊二十分鐘等來的智商稅。過去青睞市井小吃的原因之一是物美價廉,如今因為不舍過去積攢的人氣轉去綜合體中求生存,店租不免上漲,但大抵由消費者買單。對商家來說,復古街市的聚集效應給他們帶來了更大商機,于消費者而言,似乎要為懷舊付出更大的成本。
而卞阿姨奶茶2021年7月在霍山路關店,此前已在當地深耕三十年。停業三個月后,卞阿姨奶茶選擇與網紅品牌山海茶點合作,在五角場合生匯地下二層開業。與蔥油餅不同,奶茶配料更容易被效仿,且迭代速度快,進駐大廈店租漲了不少,薄利多銷模式恐難以為繼,同行業競爭之下,也比不過其他扎根零售市場多年的網紅品牌。另外,商廈中往往沒有店鋪標示,一些熟客表示要去支持新店,但無奈找不到鋪面。據說,卞阿姨奶茶在五角場營業一年不到就撤出,部分老顧客表示還在期待它的未來。
街區更新中的店的未來
此次片區中市場經營的大換血,勢必帶來仕紳化的趨勢,迎向新的都市階級,新的消費格局。然而,在此基礎上,是否還可能展望一個去中心化的、深植于地方知識與人際網絡的自由市場?原有的街鋪系統,實際是一個雜糅了住家、長者社交、宗教信仰、代際知識傳承等多元功能的場所,其受益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連結,得以在全球化、都市化帶來的疏離與異化之中存續。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騰空的街區。
然而,既有客群與鄰里連結在區域動遷之中大范圍撤銷,來福士等商業綜合體呈現出經濟功能獨大化現象。復古美食街市固然作為在地知識拼貼之所,吸引了一定客群,但其主體功能還是刺激消費,尚未提供促進多方互動的機會,以及社會、空間再生產的可能。
很難說提籃橋美食街市是市場的遺產化,將其視為市井文化在消費語境中的再尺度化似乎更為貼切。只是,市場在被重新定位為觀光零售方向,作為城市布局的翻轉者角色出現之后,是否還有可能作為安置者的角色,讓因動遷進入新市場而略顯調適不足的市井老店得到一些發展機會?
據說,霍山路、舟山路一帶是上海最早發展起來的商業街之一,二戰時期這里還曾是猶太難民居住區。歷史照片顯示,猶太人暫居期間,在此建起服裝店、鞋帽店、面包店、咖啡店、飯店等數十家商店,舟山路一度被稱為“小維也納”。時過境遷,除了部分歷史建筑,昔日風光大抵被收進了猶太難民紀念館。
不過,舟山路與長陽路交界處,今天白馬咖啡館的后側,還保存著那個時期的市場,霍山市場。這座市場后來被改造成國營食品工廠,屋頂專門建了一批房子供當時的工人居住。如今周圍的舊街道和商鋪已經搬空,國營工廠也早已廢棄,但因為房屋性質問題,這座屋頂之家還在承擔安頓住戶的功能。
2022年11月,上海提籃橋。
事實上,很少有人知道,這里近百年前是一座菜市場,早年運作的空間再利用,使它失去了成為保護建筑的機會。
北外灘居民搬空之后,這里還有一群住戶,擁抱一座空城。比起動遷之后新建的復古街市,這座尚有人居住的、具有特殊產權的市場空間同樣值得關注。
總的來說,在提籃橋,尤其是核心風貌區內,建筑形式本身可以被視為消費對象。在此基礎上,地方背景主義將成為在地人文脈絡缺失狀況下的地方開發的一種解方。類似提籃橋美食街市這樣的復古空間營造,正在通過復制、拼貼一系列為大眾所熟悉的積極時代意象,來創造一些心安理得,以應對全球化或新自由主義式經濟對庶民經濟的沖擊。政府似乎未將攤商社群列為其所主導的片區動遷與市場重劃過程中需要關照的對象,而是讓其與歷經動遷,陷入懷舊情結的人們一同匯入新自由主義經濟浪潮,開展自我調適。
2022年11月,上海北外灘來福士外。
相對而言,我們更期待市場或類似空間能夠回歸動遷之前的街市狀態,在經濟功能之外,發揮額外作用,強化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有機會演化出街道芭蕾與地方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