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龍港市印藝小鎮(zhèn)景觀。

在浙江省龍港市，有一個名字廣為傳揚——陳定模。幾乎每一位龍港人在談及家鄉(xiāng)往昔時，都會提到他。

陳定模是誰？

無改革，不龍港。龍港市號稱“中國農(nóng)民城”，起點是一座完全由農(nóng)民自建起來的城鎮(zhèn)，也是中國第一座由鎮(zhèn)一步變?yōu)槭械某鞘校切滦统擎?zhèn)化改革的策源地。陳定模，就是當初的鎮(zhèn)黨委書記，親歷了龍港成長的全過程。

日前，中國城市報記者在龍港專訪了86歲的陳定模。聽他憶往昔，領略龍港這座城市一路走來所蘊含的堅韌不拔與創(chuàng)新進取的精神力量。

敢為人先打破城鄉(xiāng)壁壘

將鏡頭拉回到1984年6月，你會看見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個子不高，身板硬朗，帶著一床棉被、一網(wǎng)兜生活用品，毅然前往龍港報到，自此開啟了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這個中年人，就是陳定模。他帶著一項重要的任務前來——建設龍港。

彼時的龍港，是一片灘涂，燈不明、路不平、水不清，人口數(shù)量不到6000人。鎮(zhèn)黨委的全部家當，只有9個人合借來的3000元辦公經(jīng)費。用陳定模的話說，就是“一無所有”。

那他為什么還要來這兒？這得把日歷翻回至報到前的3個月。溫州市蒼南縣在龍港召開現(xiàn)場辦公會，讓周邊的金鄉(xiāng)、錢庫、宜山三區(qū)干部為龍港建設出謀劃策。作為錢庫區(qū)的干部，陳定模在會上提出，由三區(qū)各在龍港鎮(zhèn)建一條街，發(fā)動本區(qū)先富起來的農(nóng)民去投資落戶。

“那會兒因‘包產(chǎn)到戶’政策而有了經(jīng)濟收益的農(nóng)民，經(jīng)常向我表達希望有個城市戶口，并且在集鎮(zhèn)擁有一個鋪面。畢竟在他們看來，一個鋪面足以養(yǎng)活三代人。”陳定模認為，雖然龍港“一窮二白”，但因其擁有港口以及交通方面的優(yōu)勢，恰好能為探索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的道路提供契機。

這個想法得到了上級領導的支持后，陳定模隨即放出消息。一經(jīng)發(fā)動，就收到900多戶專業(yè)戶、個體戶的簽字報名。

就在工作即將開展之時，蒼南縣里開始撤區(qū)擴鎮(zhèn)，有傳聞說要安排陳定模去縣里調任他職。

一頭是對農(nóng)民的承諾，一頭是個人的前途。陳定模輾轉反側，思想斗爭了很久，最終選擇了前者。

“人無信則不立。”陳定模不想失信于民，主動找了組織，拍著胸脯表明了自己一定要去龍港的意愿。“讓我去龍港吧，我不要縣里投入一分錢，保證3年內(nèi)打造一個有模有樣的鎮(zhèn)。倘若做不到，就讓組織撤我的職！”

陳定模的決心，打動了領導，同時也如同一記重錘，擊破了長久以來橫亙在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之間的頑固壁壘。

沒人、沒錢、沒就業(yè)崗位，那就逐一攻破：讓農(nóng)民自理口糧進城，解決“人”的問題；鼓勵土地有償使用，解決“錢”的問題；鼓勵個體、私營、股份、合作等多種經(jīng)濟成分，解決“業(yè)”的問題。三項創(chuàng)新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共同奠定了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所需的制度基礎。

放在今日看來，這些舉措不足為奇，但在當時，每一條既“離經(jīng)叛道”又石破天驚。這樣的大膽之舉落實起來自然不會一帆風順，質疑之聲此起彼伏，時不時地也把陳定模推向風口浪尖。

“‘官’字有兩個口，一個‘口’我用來接待來參訪的嘉賓，介紹龍港經(jīng)驗；另一個‘口’，接受調查訊問和談話。”那段時間，陳定模坐在辦公室里，看到有人在門口探頭卻不進來辦事，就知道外面又有他“出事了”的謠言。于是一下班，陳定模就騎著自行車，特意在鎮(zhèn)里轉幾圈，給大家吃下“定心丸”。

在陳定模的心中，若想在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道路上披荊斬棘、有所建樹，僅憑魄力與勇氣遠遠不夠，還須擁有智慧。

盡管學歷不高，但他讀了很多書，不僅研讀中央政策，還閱讀各種理論書籍。“當時有人質疑我，我便找遍文件和報刊，終于從1984年中央一號文件中找到了允許務工、經(jīng)商、辦服務業(yè)的農(nóng)民自理口糧到集鎮(zhèn)落戶的說法。這下有了說服有關部門的依據(jù)。”

后來，黨和國家領導人及不少專家學者先后來考察，充分肯定龍港的做法，這更加堅定了陳定模的信心。而這份信心，讓陳定模帶領當?shù)馗刹咳罕姡碴J出了一條“人民城市人民建”的道路。

1989年，陳定模從龍港離任時，理直氣壯地說：“我踐行了對群眾的承諾，完成了‘軍令狀’！”

奔走呼號只為圓“城市夢”

如今，漫步在龍港的街頭巷尾，會發(fā)現(xiàn)這里依然留存著大量當年的自建房。它們?nèi)缤瑲v史的見證者，默默訴說著不尋常的往昔。

有人稱陳定模為“龍港之父”，對于這個稱呼，陳定模笑笑不語。在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陳定模這樣說：“龍港是我的作品，也是我的生命。”

1989年，陳定模卸下鎮(zhèn)黨委書記的重擔，但他對龍港的那份牽掛與深情卻絲毫未減，尤其是對于龍港設市這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他始終放心不下。1995年，他曾以龍港城市研究促進會的名義，通知全縣干部到龍港開建市動員大會。

陳定模不是那種“晚上想了千條路，早起還是賣豆腐”的人，更不是熱血沸騰過后“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的人。

“為設市，加起來去了北京百余次。”撤鎮(zhèn)設市，是全體龍港人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即便陳定模已經(jīng)退休，但仍不計得失、不顧年齡，為龍港奔走相呼，出謀劃策。“龍港的人口和經(jīng)濟體量都達到了城市的標準，要把龍港變成真正的城市，圓進城農(nóng)民一個不折不扣的‘城市夢’。”

2019年8月30日，歷史性時刻來臨。浙江省人民政府召開新聞發(fā)布會鄭重宣布：經(jīng)國務院批準，龍港撤鎮(zhèn)設市。

那一天，從不喝酒的陳定模，破例飲下了慶功酒。“特別高興啊！”憶起彼時，他難抑激動，布滿皺紋的面龐上，綻放出了一抹笑容。笑容里，似乎蘊含著對龍港往昔奮斗歲月的緬懷，更飽含著對其未來無限美好的期待。

今年9月25日，在龍港城撤鎮(zhèn)設市5周年當日，陳定模在微信朋友圈寫下：“這五年龍港變大了，變高了，變美了，交通便捷了。（這）是龍港人民的福祉，大家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成果，要支持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只要做好事，龍港無難事。”

暮年辦學情系龍港發(fā)展

如今86歲的陳定模，并未選擇安享晚年，而是將精力投入教育事業(yè)之中，成為巨人中學的董事長。

這所私立中學，力求學生“低分進、高分出”，專門招錄那些中考成績在中下游的學生，給他們提供一個升學成才的機會。

在巨人中學教學樓走廊的墻上，中國城市報記者看到一排陳定模與關心龍港發(fā)展人士的合影，以及一些龍港的歷史照片。這些合影依照時間的脈絡依次延展，如同一幅徐徐展開的歷史長卷，反映著龍港成長的故事。

從小漁村到農(nóng)民城，從農(nóng)民城到小城市，從小城市到現(xiàn)代城……40年來，龍港城區(qū)面積從5.2平方公里擴大至183.99平方公里，人口從5000多人擴增至46.5萬人。目前，全市常住人口城鎮(zhèn)化率達到98.2%，已在浙江省率先實現(xiàn)“全域城市化、就地市民化”。

設市5年來，龍港改革紅利持續(xù)釋放，以40%的行政資源有效承接了100%的行政管理職能，探索走出大部制、扁平化、低成本、高效率的綜合改革新路子。

如今的陳定模，更愿意聊聊過去的故事，也更愿意給龍港這座城和城里的人，多一些信任和時間。因為陳定模深知，人民作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體內(nèi)潛藏著難以估量的巨大能量。當這種能量被充分激發(fā)，將會如同洶涌澎湃的洪流，凝聚起推動社會變革發(fā)展的強大力量。

雖已至暮年，陳定模卻仍活躍于微信朋友圈之中，每日都會發(fā)布諸多動態(tài)，有時分享健康知識，有時則轉發(fā)暖心故事，偶爾還傳播關于龍港的新消息。他幾乎每天早晚都會在朋友圈寫下人生感悟，如果有時忘了發(fā)，老友們還會打電話來問。

回程的路上，中國城市報記者翻開陳定模的回憶錄，只見他的自序中寫道：“鰲江之畔憶春秋，歲月如歌逐水流。回首平生無憾事，改革開放立潮頭。造城建市富百姓，龍港平地起高樓。莫道耄耋已謝幕，胸懷家國壯志酬。”

記者手札

初心照見處

壯志踐行時

采訪陳定模前，我在做功課時并沒有搜索他的照片，只是看了些過往的文字記錄，還了解到86歲的他仍在當?shù)剞k學。我便以為這樣一位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人物，依舊英姿颯爽，直到在他的學校見到他——“我耳朵不好，你得大點聲兒。”“字太小了，我看不清。”他個子不高，步伐很緩，語速偏慢。這很難讓人將其與在改革浪潮中，奮勇搏擊的風云人物聯(lián)系在一起。

陳定模回憶的往昔，是一個我不曾經(jīng)歷過的歲月。近3個小時的交流里，講理想、講拼搏、講斗爭，講一次次主動爭取，講“無中生有”背后的艱辛。盡管歲月已經(jīng)在他身上留下了蒼老的痕跡，身體的“硬件”已逐漸退化，但陳定模思維清晰、表達流暢，對當年的時間、人名都如數(shù)家珍。在他的描述里，歷史鮮活得仿佛就在眼前。

結束采訪時，陳定模堅持將我送下了樓。我站在巨人中學門口，眼前，昔日小漁村，如今盡高樓；身后，陳定模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單薄，但又無比堅挺。

“無改革，不龍港；再改革，興龍港。”龍港改革的故事還遠沒有終止。5歲的龍港城，86歲的陳定模，初心照見處，壯志踐行時，或許都“正青春”。（中國城市報記者 鄭新鈺）

《中國城市報》（2024年12月16日第1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