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互聯網娛樂產業的快速發展和網絡用戶規模的持續攀升，網絡游戲數量大規模增長，不同游戲之間的競爭愈發激烈。網絡環境為游戲運營商推廣自身商品或者服務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許多新的商業模式和競爭手段應運而生。網絡營銷推廣等網絡競爭行為的邊界在何處，成為實踐爭議的焦點。近日，江蘇省江陰市人民法院審結一起網絡游戲“水軍”拉人不正當競爭案，運用多元利益衡量標準判斷新型網絡不正當競爭行為，厘清了網絡競爭應遵守的誠信原則和商業道德的邊界，倡導網絡經營者通過創新提升核心競爭力，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網絡競爭秩序。
“爆火”的游戲無故“熄火”
江蘇某網絡公司是一家專門從事網絡游戲開發和運營的企業。2022年10月19日，江蘇某網絡公司經授權取得了《某島》網絡游戲軟件（以下簡稱案涉游戲）的獨占使用權，授權期限為不可撤銷的永久授權，后又受讓取得了案涉游戲的全部權利，包括運營推廣及維權授權。江蘇某網絡公司取得授權后，即在官網上線了案涉游戲。案涉游戲一經上線，便受到了廣大網絡游戲用戶的喜愛，游戲熱度持續攀升。然而，2022年12月，江蘇某網絡公司在日常運營中發現，案涉游戲的玩家數量和充值金額突然無故呈現大幅下滑趨勢，該公司隨即安排工作人員調查事情原委。
一開始，調查人員從游戲體驗等方面著手調查，但發現玩家數量大幅下滑前后案涉游戲并無重大更新變化。而就在調查陷入瓶頸之際，一則不尋常的投訴引起了江蘇某網絡公司工作人員的注意，一名玩家稱案涉游戲里似乎存在“水軍”，“水軍”通過領取禮包等方式吸引玩家添加其個人微信，然后誘導玩家改玩其他游戲。隨著調查的深入，江蘇某網絡公司接到了越來越多類似的投訴……
玩家竟是同行雇的“水軍”
經過進一步調查發現，這些被投訴的“水軍”向玩家發送的游戲鏈接域名屬于武漢某網絡公司，相關游戲均是由武漢某網絡公司運營，“水軍”實際上是武漢某網絡公司的推廣人員在案涉游戲內注冊的“虛擬玩家”，在游戲內以附近喊話、私聊、公會喊話等模式發布聯系方式，并以贈送道具、領取禮包等手段誘導游戲內玩家添加其聯系方式，后以特定的套路和話術先聯絡感情，然后針對游戲發表誤導性言論，誘使游戲玩家棄玩案涉游戲，同時向玩家介紹武漢某網絡公司的游戲，并發送游戲下載鏈接。
江蘇某網絡公司遂與武漢某網絡公司取得聯系，并由工作人員組建了微信群，要求武漢某網絡公司立即停止“水軍”在案涉游戲內惡意拉人的行為。武漢某網絡公司表示會知會其委托推廣游戲的游戲公會（由網絡游戲玩家組成的、交流游戲內容、分享游戲資源的團隊），一經發現便封停相關鏈接。盡管武漢某網絡公司作出了上述表示，但江蘇某網絡公司發現案涉游戲內武漢某網絡公司推廣人員惡意拉人的行為仍然層出不窮，武漢某網絡公司所謂的相關措施并沒有起到遏止的作用。
雇“水軍”攬客獲取商業利益
江蘇某網絡公司認為，武漢某網絡公司安排“水軍”玩家在其運營的案涉游戲內惡意拉人，嚴重違反公平、誠信原則及商業道德，擾亂了正常市場競爭秩序，屬于不正當競爭行為，給其造成了嚴重的經濟損失，故起訴至法院請求判令武漢某網絡公司立即停止不正當競爭行為，并賠償其經濟損失和為制止侵權所支出的合理開支。
武漢某網絡公司則辯稱，其公司系付費委托游戲公會推廣其游戲，所謂的拉人行為系虛擬玩家所實施，并非其所實施，且所謂的拉人行為系游戲玩家之間自發的社交行為，并未違反商業道德、擾亂市場競爭秩序，不構成不正當競爭，江蘇某網絡公司也沒有因此遭受實際損失。
江陰法院經審理認為，江蘇某網絡公司和武漢某網絡公司具有競爭關系。案涉游戲玩家發出的相關游戲推廣鏈接顯示域名均為武漢某網絡公司所有的下級域名，武漢某網絡公司付費委托游戲公會對其公司游戲進行運營推廣，武漢某網絡公司雖采取封禁等手段制止拉人行為，但后續又產生新的鏈接繼續推送，而武漢某網絡公司系相關推廣游戲的運營方及受益人，應認定為被訴行為的實施主體。武漢某網絡公司以惡意拉人方式獲取游戲玩家，從案涉游戲運營者江蘇某網絡公司處搶奪交易機會以獲得商業利益，損害了江蘇某網絡公司的合法權益，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和網絡游戲行業公認的商業道德，構成不正當競爭。
綜合考慮案涉游戲的商業價值、侵權鏈接數量眾多且持續時間較長、主觀惡意等，法院酌情確定武漢某網絡公司賠償江蘇某網絡公司經濟損失及合理開支共計705500元，并判決武漢某網絡公司立即停止在案涉游戲內的惡意拉人行為。武漢某網絡公司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裁判解析
“水軍”惡意拉人行為屬不正當競爭
對于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簡稱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章規定的其他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為，可以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予以認定。
本案所涉的“水軍”惡意拉人的被訴行為，即是一種非典型競爭行為，應當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判斷是否構成不正當競爭。根據相關規定，經營者在生產經營活動中，應當遵循自愿、平等、公平、誠信的原則，遵守法律和商業道德。經營者在生產經營活動中，違反法律規定，擾亂市場競爭秩序，損害其他經營者或者消費者的合法權益的行為，屬于不正當競爭行為。由此，對于非典型競爭行為是否構成不正當競爭，應當從是否具有競爭關系、是否違反誠信原則和商業道德、是否損害其他經營者或者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方面綜合判斷。具體到本案中，有如下幾個法律關系要點：
首先，江蘇某網絡公司與武漢某網絡公司具有競爭關系。江蘇某網絡公司與武漢某網絡公司同為網絡游戲運營商，且均運營多人在線角色扮演類游戲，應當認定具有競爭關系。
其次，惡意拉人行為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武漢某網絡公司以惡意拉人方式獲取游戲玩家，事實上是對案涉游戲既有客戶資源的爭奪，搶奪交易機會以獲得利益，主觀上具有明顯的惡意，客觀上破壞了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
再次，惡意拉人行為違反了商業道德。根據江蘇某網絡公司專門建立微信群要求武漢某網絡公司制止惡意拉人行為且武漢某網絡公司采取的向合作的游戲公會發布禁止拉人公告等行為，可見惡意拉人違反了網絡游戲行業運行守則，系為該行業所普遍禁止的行為。武漢某網絡公司實施的被訴行為違反了網絡游戲行業公認的商業道德。
最后，惡意拉人行為損害了江蘇某網絡公司的合法權益。獲取更多的玩家是游戲運營商增加收入的重要手段。武漢某網絡公司采取不正當手段，從江蘇某網絡公司案涉游戲內拉取玩家，直接影響了江蘇某網絡公司對被拉玩家的后續交易機會和經濟利益，必然對江蘇某網絡公司造成經濟損害。
本案的判決通過從主體、行為、結果三大方面分析利用“水軍”惡意拉人的行為的性質，認定構成不正當競爭，并判決侵權主體承擔停止侵權、賠償損失的法律責任，有效維護了網絡游戲合法運營商的權益和網絡游戲行業的市場競爭秩序，為多元利益衡量標準下新型網絡不正當競爭行為的判斷提供了有益借鑒。
此外，本案通過認定利用“水軍”惡意拉人的這種新型的網絡競爭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既肯定了合法誠信經營的網絡游戲開發商、運營商為提升用戶體驗在互聯網產品中投入的技術價值和商業價值，又明確了互聯網行業應當遵守的公平競爭秩序，鼓勵市場主體通過創新提升核心競爭力，制止違反誠信原則和商業道德的不正當競爭行為，體現了鼓勵科技創新與維護公平競爭并重的原則，是自由、公正、法治、誠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司法裁判中的集中體現，對助推網絡誠信建設、優化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法治環境具有積極意義。
■專家點評
網絡競爭須有邊界 創新發展要守規則
廣東財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丁朋超
在數字化時代，網絡成為了商業競爭的新戰場。信息技術的快速革新和數字經濟的高速發展之下，互聯網領域市場競爭愈演愈烈，競爭模式和競爭秩序也面臨不斷的更迭與重構，這給市場競爭法治理念帶來了極大的挑戰。面對日新月異的網絡競爭，如何判斷行為的正當性，成為理論和實踐層面都面臨的難點問題。本案是運用多元利益衡量標準準確判斷新型網絡不正當競爭行為的典型案例。
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綜合自愿、平等、公平、誠信等多種價值考量及經營者利益、消費者利益、行業秩序、市場秩序等多種利益因素對不正當競爭行為進行了界定，是判斷非典型不正當競爭行為的核心依據。在同行的網絡游戲內利用“水軍”惡意拉人的行為，實質上是有組織、有規模的營銷推廣行為，而非網友之間分享的社交行為。武漢某網絡公司僅在收到江蘇某網絡公司反饋后封停特定鏈接，沒有采取其他措施，實質上放任了拉人的行為；該行為用比正常宣傳推廣更低成本的方式獲取客戶，且增加了江蘇某網絡公司維護正常游戲運營的成本，違反了誠信原則和網絡游戲行業公認的商業道德，損害了江蘇某網絡公司的合法權益，具有不正當性。
本案的判決明確了互聯網行業市場主體參與市場競爭所應當遵守的邊界。一方面，科技創新決定了互聯網產業發展的速度，在對新型網絡不正當競爭行為進行規制時，應當為科技創新預留一定的空間，審慎而適度地認定網絡不正當競爭行為。另一方面，互聯網行業的市場主體在實施各類競爭行為時，也必須知曉競爭有邊界，應當遵守誠實信用原則和行業普遍認可的商業道德，通過誠信經營、公平競爭來獲得經營利益和競爭優勢，不得損害其他經營者或者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不得擾亂市場競爭秩序。具體到網絡游戲行業，網絡游戲運營商應當正確把握游戲推廣的手段與邊界，通過合法誠信的途徑運營推廣自身游戲，同時應當更加注重自身游戲質量提升，通過增加研發創新、優化游戲功能等方式增強自身游戲的競爭力，用“硬實力”吸引游戲客戶。
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展，以自愿、平等、公平、誠信和公序良俗等原則作為市場主體參與經濟活動的行為準則，維護自由公平、和諧有序的競爭運行機制，是反不正當競爭法的立法目的。任何民事主體進行民事活動，均不得違背誠信原則和公序良俗原則。在這一層面上，反不正當競爭法的立法宗旨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相一致的。本案的判決通過平衡經營者利益、行業秩序、市場競爭秩序等多元利益，權衡自由、平等、秩序、誠信等多元價值，準確認定惡意拉人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引領網絡競爭秩序，對推動網絡綜合治理、促進新質生產力高質量發展具有積極的意義。
